
那日,看見一家餐廳的包廂一面土墻上居然掛著一件蓑衣。正巧,窗外又是斜風細雨。那場景,一下子喚起了我心底的鄉愁,我不由得想起了父親的蓑衣。
湘南永興,春雨綿綿時節,門前那片陌陌水田。一頭健碩的耕牛,頸上套著牛軛。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父親,一手扯著韁繩,一手把執犁鏵,時不時地“唷、唷、唷”吆喝幾聲。犁鏵所過之處,春雨浸潤后的黝黑的泥土和著腳跟高的紫云英,嘩嘩地向兩邊翻滾開去,像是在耕種大地的詩行。我在水田旁邊的草地上,一邊撐著油布傘撿拾著地皮菌,一邊望著眼前的景象浮想聯翩。我想象著那耕牛就是一匹戰馬,父親就像一名勇猛的盔甲戰士,那片水田就是他們沖鋒陷陣的戰場。
孩提時代,在我眼里,父親的蓑衣就是一件威風的戰袍。
后來,故鄉經勘探發現了大量優質煤炭,身強力壯的父親被招進國營煤礦成了一名礦工。當時全家人都很高興,父親成了“吃國家糧”的人了。父親珍惜這難得農轉非機會,挖煤從不嫌臟嫌累,采煤先進工人的獎狀得了一摞。很多次放學后我和小伙伴們去井口接父親下班,根本無法從一群黑黝黝的礦工中認出他來。倒是父親趁我東張西望時,故意在我臉蛋上一模,我頓時變成了小花臉。父親總喜歡呵呵地開心一笑,露出的牙齒是他身上唯一的白。
由于長時間的井下挖煤,父親原本挺拔的腰板變得佝僂,并且患上了矽肺病,總要張口費勁地喘著粗氣。不得已,父親只好提前辦理病退入院治療。不久,醫院就下達了病危通知書,父親也感知自己時日不多,希望落葉歸根。
父親彌留之際,凹陷的眼睛變得空洞無神,嘴角蠕蠕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,曾經健碩如牛的身軀變得骨瘦如柴。作為長子的我,雖然年少,總感覺父親有心事未了。直到那天,有個鄉親穿著父親的蓑衣,采購辦理后事的物品歸來,順手將蓑衣掛在老家堂屋的墻上。父親一見眼睛突然有了神光,我驀然明白,那件陪伴他勞作一生的蓑衣是他念念不忘的老伙計,趕緊將它取下放在父親前。父親用一只干枯冰涼的手拽著我的手,另一只手摸了又摸那件風吹不進、雨淋不進的蓑衣,眼角流下了一行渾濁的淚。
少年時代,在我心里,父親的蓑衣就是那流淚的雨滴。
再后來,每每清明回到故鄉掃墓,我總會在老家的堂屋里駐足許久。父親的那件蓑衣,依舊落寞孤寂地掛在土墻上,落滿了灰塵。也許它已經遺忘了曾經的主人,但先前那么鮮活地裝飾過父親一生。我知道,這件蓑衣陪伴父親一起走過驚蟄、谷雨、小滿、芒種……一起遇見過紫云英、車前草、馬齒莧……我還知道,這件蓑衣曾經溫暖過父親寬厚的脊背,在稻田里插秧、在菜園里松土、在風雨中行走……見過人生的春夏秋冬,經過塵世的悲歡離合。
人到中年,在我夢里,父親的蓑衣就是那風干的蝴蝶標本。
責編:周媛
初審:周媛 二審:唐劍華 終審:易湘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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